我害怕老去,我害怕消逝,我害怕面對無知的死亡而失去活著的勇氣;口述歷史劇場的工作讓我明白生命是有限的,回顧過往的足跡使生命無限。
-----彭雅玲 寫於〈黑狗兄黑貓姐遊寶島〉節目單
彭雅玲,歡喜扮戲團的導演。來自花蓮的客家人,執導過三部與客家相關的舞台劇,談起客家文化,她的語氣溫柔卻如數家珍。很難想像這樣的她,1995年創辦口述歷史劇團「歡喜扮戲團」之際,和許多隱性的客家族群一樣,彭雅玲一句客家話都不會講。
異國文化中 探索深層自我
彭雅玲在台灣的遷徙痕跡語許多人類似,生長在花蓮市,父系是客家人血統,但成長過程中,家中幾乎沒有使用客家話。成年後從東部搭著火車來到台北求學,大學畢業後,拎著行李走上飛機,一路飛到英國繼續學她所愛的劇場,在此之前,她對於自己身上流著的客家人血液、乃至於台灣獨具的文化背景,其實是不具有任何特別意識與情感的。
「我的身體裡是有那樣的因子,但是對於文化的認知,啟動的按鈕卻一直沒有被按下」。彭雅玲用「按鈕」的概念來形容自我文化意識的覺醒。在英國倫敦,當她受到教授的誇讚,經常被冠予「嗯!這就是台灣人!」的解讀,浸淫在異國文化的氛圍中,她反而感受到台灣傳統文化蘊積其實相當深刻,她開始反思自己的身分、構思如何把這些深刻的故事,與戲劇作結合。
1991年,她回台灣、1995年創辦了歡喜扮劇團,一句客家話、一句閩南語都不會說的留洋女子,商請朋友帶著她到雲林、台南,從這一個村落到下一個村落,她們住在那裡,像是當地居民般地生活著,聽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,然後選取能夠代表歷史共同記憶的部分,改編做為口述歷史舞台劇。
聽起來似乎不難;但是要聽到人們最深層的故事,其實不像幾分鐘翻翻履歷表決定通知誰來面試那麼簡單。在一個地方,起碼必須待上一年,長的話,與當地居民一起生活五、六年,也屢有經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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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>歡喜扮戲團 VS.口述歷史 口述歷史並不嚴肅,其實只是一段生命的經驗,生活的故事。透過生命的紀錄與演出詮釋,無論是演員或觀眾,都可以再一次檢視自己的生命。在英國,口述歷史是以族群方式進行,描述當地百姓共通生活,以及外來族群的奮鬥史。如1984年間成立的英國歲月流轉中心,就將年長者的故事搬上了舞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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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家靈魂按鈕啟動 連結記憶 發掘驚喜
彭雅玲笑稱,她的客家話是劇團團員教出來的,事實上也真是如此,在客庄中穿梭巡訪了莫約六個年頭,才能用客家話與居民交談。她說,客家人其實對於語言的依賴心很重,雖然在那個年代,無法成為社會上的主流語言,但要居民說出自己的故事、還是得透過客家話才能交心。
在客庄中尋訪一個又一個故事,這些生活經驗,啟動了彭雅玲身體中一直沒被啟動的那顆按鈕;她開始真實的體驗,自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客家人。
味覺的記憶是不用經過思考就能夠被喚起的。在台北,彭雅玲多年來一直不喜歡吃粽子,餡料豐富飽滿的南部粽總是吸引不了她,直到在客庄吃到了客家粽。「奶奶包的粽子就是菜圃內餡,只是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就是客家人的特色」。還有醃製的福菜、客家小炒的豆干…越是了解客家人的故事,越是發現原來自己與客家文化的連結從來沒有斷過;當然還有一些超乎味蕾的驚喜發現,比如說她和萍水相逢的客庄居民,有著一模一樣的生活習慣,原先以為只是巧合,但是轉頭卻發現,劇團的客家團員,生活習慣竟然也如出一轍。
最初,要做客家口述歷史舞台劇時,客家文化對彭雅玲來說是一個未了的心願,在她的世界中,既熟悉、又陌生。現在卻不一樣了,她的劇場就像是一個很大很大的萬花筒,透過自己的眼睛解讀別人的故事,最終,還是投射回自己的身上。
儀式連結生活與舞台
「口述歷史的本質,就是要替觀眾按下她們身體裡的按鈕,彰顯出她們的本質」。從客庄裡找到的故事主角們,歡喜扮戲團邀請她們來到台北一邊排練、一邊集體生活;每當一齣劇的排演完,她們好像都經歷一段不一樣的人生。不過,即使是共同的記憶,個人的人生經驗卻是迥異,如何將真實的故事轉化成舞台張力,彭雅玲說,她選擇以象徵的儀式進行轉換。
〈我們在這裡〉裡頭聚集了許多具有養女身分、具有出養經驗的客家女性,她們有的在强褓時就被一斤白糖買去,甚至是被一顆奶粉罐裡佯裝成糖果的石頭給拐騙離家。她們共同的經驗,就是在成長階段不受疼愛、備受壓抑;轉化成舞台上的儀式,是讓她們高高拎著竹籃中的嬰兒,臉上盡是淡漠的表情。演出過程穿透了這些不具劇場備景的演員們心中最深層的痛楚,往往顫抖、疼痛、幾乎崩潰。
「但我們的本意並非要揭開她們的傷痛,而是要讓這個回憶被平復」,彭雅玲如是說。所以,在儀式的安排上,她安排了一個場景,讓這些女性聚集,一塊美麗的絲帶輕輕撫過每一個人的身上。這樣的場景就像是種療癒,也因為訴說了最真實、來自土地的客家聲音,歡喜扮戲團的演出開始受到注目。〈我們在這裡〉之後,陸續發表了〈春天來的時候〉、〈貓仔走醒〉,都是以客家口述歷史作為蘊底的舞台劇。
格局放大 促更多人對客家文化Say YES!
曾經多次獲邀至國外演出,歡喜扮戲團每年的公演也愈受矚目,然而,下鄉找故事的行程卻從來沒有停過,彭雅玲也把關懷的格局拉得更大,訪問結束的隔周,她就要動身前往屏東縣霧台鄉,探訪原住民的故事。
一年365天之中,有200天不住在自己的家。彭雅玲說,辦劇團是一件持續消耗體力、財力、以及腦力的事情,對她來說,最大的挑戰就是持續性。所幸她的付出,也開始得到非客家族群的回饋。現在的歡喜扮劇團,有四分之三的成員是來自非客家族群,但她們同樣喜愛客家文化,願意尋訪與她們有著共同記憶的故事。
過往,客家文化總是隱而不彰地匿居於社會。近年公部門開始提倡客家文化後,彭雅玲站在大格局,認為這是整個客家族群的一種「釋懷」----客家文化的優點,終於可以理直氣壯的被大眾看見、肯定。從對客家文化懵懵懂懂、一路走到今天以客家口述歷史舞台劇成為代表性人物,彭雅玲說,未來,歡喜扮劇團的發展重點也將持續鎖定客家文化。
「像我這樣很像『外人』的『內人』,不是最適合扮演如此的角色嗎?」說別人故事的同時,舞台上演出的,其實也是屬於彭雅玲自己的客家故事。
本文刊載於2010年秋季號 台北市客家文化季刊
